最年轻、最受偏爱、最不讲理
今年 1 月,我发表了一篇名为《毫无必要的热情》的文章,记录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,提到了我对「有姐姐的弟弟」这一形象的反感。
从表面看,有无姐姐并不是一个有力的,给人进行分类的标准,至少不能够区分出人的性格,更别说这类人会有什么让人讨厌的特质了。但是,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一个拥有姐姐的男孩,倘若恰好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,这一存在本身就能映射出很多问题。
有厌女症的父母和祖父母,无论如何都想要一个儿子。如果第一胎就是儿子,皆大欢喜,要不要再生一个都无所谓了。如果第一胎不是儿子,那就继续生,直到有了儿子,或者没办法再生了为止。当他们终于生了一个儿子,自然也就没必要继续消耗资源了——于是家中最小的一员,就是这个受万众瞩目的弟弟,他可能拥有一个或者更多的姐姐。
需要说明的是,「厌女症」并非是一种真正的疾病,而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。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,厌女症存在于几乎所有的社会文化中,包括女性自己也是厌女的。就算是女性主义者,也有厌女症。他们之所以成为女性主义者,就是为了摆脱厌女症的困扰。1
我并不是想要讨论女性主义和社会学的话题。我想要讨论的是,在这样一个典型的厌女症家庭中,这个最小的「弟弟」,会表现出怎样的普遍特质。
我的奶奶是 50 年的老党员。在她年轻时,本来要担任地方的妇女主席,但是,当时还在实行“一胎政策”,而她只生了一个女儿,也就是我姑姑,她和家里人对此都感到失望。于是,为了一个儿子,政治觉悟如此的一个女人违反了国家政策,还要把自己的身体再度置于痛苦中——我父亲会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,然后教育我家庭和孝道是多么重要。
可我感到的,只有困惑和不解,甚至有一丝恐惧。
我还听到我奶奶亲口说,当时她生女儿时,有人祝贺她,她却用非常嫌弃和失望的语气说:“哪有这么好!”然而,这么多年过去了,她和我父亲住在一起,对她表现出最大关心的,却是我的姑姑。
她作为一个母亲,对女儿自然没有憎恶的感情,更不像我在别人的故事里听到的,想要把她扔出去那般残忍,但是她对儿子的偏爱,是显而易见的。
这就是我认为这类家庭最大的问题,并非「厌女」本身,而是「厌女」的另一个面向——对儿子的偏爱。
这种偏爱,无论表现形式如何,作为来自父母长辈的影响,自然会改变这个最小的弟弟的性格。而这个姐姐,背负着「更年长」和「女性」的双重身份,自然得事事谦让弟弟;如果不止一个姐姐,这样的关系还会更复杂。姐姐的让步,又会对这个弟弟的性格产生何种影响?
或许会被家里的人付出和关爱感动到了,长大了之后要奋发图强,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——毕竟这不就是厌女症家庭所想要的吗?在他们眼里,能做到「有出息的」,就只有那个儿子。
事实很多时候并非如此。诚然,个体性格的成因极其复杂,家庭只是其中一个影响重大的因素。有姐姐并不会让一个好孩子变成反社会人格,但我们必须抛下这种非黑即白的二元性认知方式,承认它的确有重大的影响。
其中最大的影响,就是父权制社会和厌女症给男性的「自信」。
当然,独生子也有这样的自信,毕竟厌女症无处不在。不过,独生子的自信来自针对于男性气质的教育,也就是类似于父母口中的「男儿流血不流泪」,还有「作为男人,你要有骨气、有出息」之类的话。
而本文所要阐述的对象,除了接受过以上的教育,还会受到另一种影响——这种影响不是直接的,而是源自自身对家庭模式的观察。简单来说,有姐姐的弟弟提前体验了自己作为男性的「优势地位」,进入社会后就更容易将这种模式视作理所当然。
这样的自信(confidence),很容易演变成自负(conceit),形成以自我为中心的思考方式。
从我的观察来看,我的父亲就表现出了这样的行为模式。
我在《年龄与玄学信仰》中提到了一种「典型的中年男人」——比起思考更喜欢交流,以二元性的方式认知事物。作为其中的一员,我的父亲很喜欢和朋友一起吃饭喝酒。就我观察到的,当他作为主人宴请宾客时,他并没有很好地履行一个主人应尽的义务,或者说,他更关心自己开不开心。
这并不是批评或者指责,毕竟他的思维模式早已成型,只是有相当一部分人不喜欢而已,自然地,也会有人能够接受,所以并不是什么问题。
具体地来讲,有一次,他带我们一家和他的亲友们到外面一家火锅店吃饭,订了一张大圆桌和一张普通的桌子。愿意陪他喝酒的那些人(全是男人),就坐大圆桌,其他人,就坐小桌子。
当时我非常不愉快。那张原本最多坐八个人的桌子,挤了十多个人,得到处搬椅子,一次又一次地叫服务员拿油碟和餐具。
而我的父亲,坐在另一边和他的朋友喝酒,完全不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。
作为一个合格的主人,或者说聚会的发起人,应当统计来宾数量、了解场地情况,然后预订足够数量的桌椅。就算没有做到这些,也应当在大家都到齐之后,礼貌性地询问大家的情况,而不是从一开始就坐着吃饭、喝酒、聊天,直到最后才离开座位——如果他愿意稍微放一放让自己开心的事情,站起来看一看其他人的情况,也不会让我们这边这样狼狈。
另外,还有一个不明显,但非常能够说明问题的现象——他想要宴请哪些人,完全是根据自己的直接社交关系决定的,没有考虑在场其他人之间的关系。也就是说,当时出现了“那是谁啊?”“不认识。”这样的情景。
他把自己的客户、家人、亲友、员工都叫到一起来吃饭,因为和他认识的人在一起,他自然会觉得开心;而对于客人来说,就算相互认识,也不一定熟悉——你大概能够想象,十几个半生不熟的人挤在一张小桌子边的场景有多么尴尬。
如果和他谈论此事,他大概会说“那有什么,又不是不认识。而且,你必须和那些人打好关系,我们是一家人嘛。”
他当然会这么说,因为他的家庭环境和父权制社会所提供的环境,都支持他有这样的思维方式——他是男人,大家都要跟着他;自己儿子和女人说的话,没必要听,自己才是对的;其他男人反对自己,欺人太甚,我的儿子应该来维护我。
总而言之,他的意识形态让他形成了「自己永远是对的,自己觉得对的才是对的」的心态。他当然不会觉得自己顽固不化,因为互联网和现实中的许多人有认可他的(无论真心与否),而这些认可他的人所说的话,他觉得是对的——他认为这就是倾听和理解了。
这样的意识形态也让他变得难以交流,因为他更偏好从自己限定的范围内认知事物,而不是把自己放在「无知」的位置了解新事物。例如,在我还对与他交流抱有不实际幻想的时候,我跟他提起了「父权制」,可还没等我解释这个词的意思,他就立马用字面意思理解,然后以为自己懂了,用说教的语气跟我讲:“我不是说父权……”。
认识自己的无知才是通往智慧的第一步,他的思想把他拦在了智慧的道路上,于是他只能站在达克曲线的顶端自说自话。
我还得说,这不是批评。如果硬要说我在写下这些文本的时候有什么情感参杂在哪,那就是无奈——他这样想,我怎么能,又有什么权利去改变呢?对于其他让我有相似情感产生的人,我也是这样的态度。如果用他们的眼睛来看我,大概他们也会觉得无奈——“你这么想,我有什么办法呢?”人和人的相互理解,本来就很困难。
我花了很长的篇幅谈我的父亲,大概,我在潜意识里对「有姐姐的弟弟」的反感,实际上源自我对父亲的反感。但是,令人感到诡异的是,我的初恋,是一个有两个姐姐的男孩。
有时候,自信并不会让人觉得厌恶,即使是同等程度、同种类型的自信,在不同的人身上,不同的人眼里,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——就像香水一样。
我也得承认,那个有姐姐的、让我感到厌烦的室友,一开始,也让我产生了些许不成熟的好感。
这种诡异的爱恨,竟然和面对在客厅里上蹿下跳,感到厌烦但又心生怜爱的家庭主妇,有些许的神似——到底是爱恋还是憎恶,完全取决于你如何看它。
我说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和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相似的情结,我也说不清楚我到底是想要照顾那些不讲理的、幼稚的男人,还是实打实地厌恶他们,我更说不清楚自己想不想要获得那种被偏爱的、不讲理的自信——如果我也生在那样的家庭,处在那样的位置,获得了那样的自我意识,我会不会更快乐?
我只知道这一切复杂的情结源自我父亲,在往上追溯可以回到他的父亲,这个链条没有尽头。
我只想要逃离。